《最後的天堂路徑》
“請再看 再看我一眼 在風中 在雨中
再回頭凝視一次 我今宵的容顏” 〜 席慕蓉『生別離』
我是個慢跑的成癮者,而且,比很多跑者幸運的是,我不需在學校操場和跳土風舞的阿姨們爭道,也不必像隻實驗室裡的小白鼠在健身房的跑步機上迴旋打轉。
因地緣之便,我日常慢跑的場所,說是「天堂路徑」也不為過,因為沿途可見繁花簇錦的園圃、枝葉茂密的樹林,和全法國最具盛名的宮殿–凡爾賽宮。
十七世紀時,路易十四傾盡全天下的人力物資,打造了這所歐洲最華麗的宮殿,之後更將法國王室從羅浮宮遷移至此。
接下來的一百年間,兩位繼任的國王在宮裡出生。路易十六迎娶了奧地利公主之後,便將凡爾賽宮中的小特里亞儂宮賜予她。當時的巴黎皆為這位新皇后的美貌所傾倒,從她特殊設計的高聳髮髻,到每年訂製兩百套新裝所引領的時尚風潮,一舉一動,莫不成為貴族仕女們競相模仿的對象。
不過,僕侍環繞及夜夜笙歌的生活,也有讓她厭倦的片刻。這時候,她就躲到自己的私人堡壘 – 小特里亞儂宮。基於對音樂和舞蹈的熱愛,她在這個秘密園地興蓋了一間小型劇院來滿足她的表演慾;後來,更由於嚮往恬靜的鄉村生活,她採用諾曼地風格修建了一個農莊,有果園、菜圃、磨坊、乳製品工坊,還飼養了許多家禽動物。
1789年,民間暴動加劇,路易十六和瑪莉皇后策謀逃離失敗,被捕後相繼被送上協和廣場的斷頭台,終結了凡爾賽宮的輝煌傳奇。
法國大革命期間,平民百姓把宮裡的珍稀寶物洗劫一空。此後的40年,凡爾賽宮像顆蒙塵的明珠,再不復見往昔的燭光鬢影,成為一個被世人徹底遺忘的廢墟。
去年春天,歐吉桑被診斷出腦瘤。他開刀住院期間,每一次的電話鈴響,都讓我雙手發顫;每一回救護車從街上呼嘯而過,總讓我心神不寧。好不容易盼到他回家,知道他因為腦部傷口睡不安穩,我夜裡也起來好幾次;見他由於官司訴訟的事而煩惱,為了不增加他的心理負擔,表面上我還是照常揶揄他,只是,獨處的時候,我總覺得自己走在懸吊於峭壁間的鋼索上,那比琴弦還脆弱的一根細線,承載了我內心所有的不安和恐懼。
在持續緊繃的精神狀態下,有整整一年的時間,我完全荒廢了過去喜愛的興趣,包含慢跑。
據說,瑪莉皇后行刑的當天,她坐在牢房裡的木椅上,端凝著鏡中被哀愁染白的髮絲,然後慢慢地、一撮一撮地,親手剪掉那曾經讓她引以為傲的一頭長髮。彼時路易十六已經被斬首,因此在成列獄卒的注視下,她赤裸著身子,在眾人面前換上她僅存的一件衣服 -- 代表寡婦身分的白色棉袍。令她難堪的是,因為子宮疾病,她的下體正在流血,不過事到如今,羞恥心又有什麼重要性呢?
時候到了。她的雙手被反綁在身後,像垃圾一樣被丟到一輛沒有遮蓋的馬車上,以刻意的緩慢速度行經過巴黎最喧囂的街道。一路上,圍觀群眾對她吐口水和辱罵,她挺直背脊,對周遭的一切沒有回應,彷彿坐在馬車上的並不是她,真正的她正從遙遠的某處看著自己,一步步邁向生命的終點。
日正當中,她瞇起眼仰望著銳利的刀鋒在豔陽下散發金屬的冷光。恍惚中,她似乎見到丈夫 – 那個曾經睥睨風雲、權傾一國的男人,正站在台上微笑地望著自己。忽然間,她不再猶疑,步伐堅定地登上了斷頭台,彷似當年在金碧輝煌的凡爾賽宮裡,她一身華服,登上鋪著地毯的階梯,在路易十六的宣告下正式成為法國的皇后。
在斷頭台的樓梯上,她不小心踩到劊子手的腳。面對這個即將取走她性命的男人,她以極有教養的法文,淺淺一笑跟他致歉:「對不起,先生,我不是故意的。」
那竟成了她的最後一句話。
兩百多年後的今天,在昏暝的微曦中,我獨自佇立在小堤亞儂宮前,看著當年瑪莉皇后也曾目睹過的朝霞和晨霧。當刀鋒落在她纖細雪白的頸子那一刻,她腦海裡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什麼?如果人可以選擇自己的宿命,她是否會寧可出生在尋常的農家?畢竟冷冰冰的金銀絲綢貼觸著肌膚,哪裡比得上一個心愛男人溫暖的擁抱?而世間最美味的瓊漿玉液,又如何勝得過一掬山野溪間的甘泉?
刀鋒落下,戲謝幕了,她走下歷史的舞台,從此不再是光燦奪目的女主角。繁華的背後,誰料的到是如此殘破不堪的蒼涼?
與她相比,我這個平民女子何其幸運。縱使沒有奢華的生活,憑藉著獨立的意志,在愛情和人生的旅途上,我始終過得自由自在;即便經歷過一段煎熬的低潮期,我的摯愛終究沒有離開,並且我們也逐漸地走出來了。
往事歷歷,而浮生若夢。在這裡,我看盡四季的光影變化,度過美好的孤獨時光,經由那一次次與自己的對話,我在悲傷中重新找到力量,在黑暗中再度見到光明。
最重要的是,我又開始慢跑了。
來自身體底層對跑步的渴望驅使我再次穿上慢跑鞋。不過,現在的我捨棄了所有運動APP,因為我再也不關心距離和配速。我跑,純粹是因為我想。
而這將是我最後一次在凡爾賽宮慢跑。
“請你將此刻 牢牢地記住
只為 此刻之後 一轉身
你我便成陌路”
這最後的一眼,蘊含了多少千絲萬縷的過去,但在今天,我卻只能與它一一告別。在微笑中,在淚眼中,凡爾賽宮逐漸模糊縮小,終至凝結成遠方難以辨識的一個黑點。
可是,我再也無法停下腳步。我只能一直向前奔跑。即便未來的路上不再有富麗堂皇的宮殿景致,但是,我將繼續在葡萄園中踩著陽光的足跡,在薰衣草田中追逐紫色的幻影。
那又未嘗不是一條新的「天堂路徑」?